【流年】折翼天使(小说)

2022-04-30 12:27:56 来源:聚文学 点击:30

冬至时节,昼短夜长。刚过六点,浓重的夜幕已经拉开。

顾思明驾驶着他的宝马,驶过黑魆魆的乡村,途径灯红酒绿的闹市,于傍晚八点到达省城的江天大酒店。

他停好车,刚一走出车库,就从两边蹿出几个孩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高矮胖瘦差不多,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上去严重营养不良。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金属碗,里面有少量的钢镚和小面额的纸币。

五个孩子叽里呱啦、互相推搡着站在他面前,争先恐后地,把五只碗高高举起。

“孩子们,别着急,每个人都会有的。”他温和的声音,仿佛一剂特效镇静剂,孩子们霎时安静下来。

他把手伸进呢子大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把钢镚,依次放进五个碗中,口里反复念叨:“每人两个,不多不少。”

拿到钱的孩子一个个兴奋地散去。当他把最后两枚钢镚放进一个女孩的碗里时,他的心似乎被什么蛰了一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清澈透亮,又胆怯惊慌;耳朵和脸上长满了冻疮,溃烂流脓;那只拿碗的手,又红又肿,不停地颤抖,连带那只铁碗也在抖动。

“孩子,拿着,去买双手套戴上。”他多给了她十元钱。

女孩嘴里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发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正在这时,一个人亲热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顾总,你终于来了!”是约好了在酒店见面的客户。他们握了握手,一起向酒店的大堂走去。

第二天,顾思明办完事,将近十点才回酒店。天空飘着细雨,夹杂着雪粒沙沙而下。车的挡风玻璃上弥漫着一层雾霭,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将车开往车库。刚下斜坡,一团黑影横穿过来。“嘎吱”一声,车停了。一声惨叫,吓得他魂飞魄散。他急忙下车查看,只见一个孩子倒在了车前——是昨天那个乞讨的女孩。

值班的保安应声而至,协助他把女孩送到了医院。

在路上,保安告诉他:“最近,有几个孩子天天晚上到酒店门前乞讨,见到客人就围上前去。一个个面黄肌瘦,好像都是残疾孩子。看着怪可怜的,我们也不忍心驱赶。今天晚上,其他几个孩子早就撤了,很奇怪,这女孩一个人留下了。”

顾思明焦躁不安,从走廊的这头到那头,来来回回,丈量了不知多少遍。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的门依然紧闭着。他在心里一遍遍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他实在太疲倦了,走到旁边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屁股刚一挨上座椅,即刻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他的小恬恬,穿着紫红色带帽棉袄,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拎小鸡似的,塞进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绝尘而去,小恬恬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在后面奋力追赶,可是,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也挪不动。他朝着面包车离去的方向,绝望地呼喊:“恬恬!恬恬!”

“谁是恬恬的家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男医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

“我,我就是。”顾思明从噩梦中被惊醒,木然站起来,脑子迷迷糊糊的。我怎么成了那个乞讨女孩的家长呢?

在江天大酒店地下停车场入口,他的车撞到了乞讨女孩。她的腿部严重受伤,流血不止。保安走过来帮他。他载着女孩直奔医院急救室。登记的护士问女孩叫什么,他哪里知道啊!可情况危急,他来不及解释,就脱口而出:“恬恬!”护士以为恬恬是他的女儿,他也懒得解释。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病人大腿动脉破裂。血已经止住,但身体极度虚弱,必须输血。她的血型是Rh阴性,俗称熊猫血,属于稀有血型,医院血库里没有。”

“Rh阴性?这么巧!我也是Rh阴性啊!”顾思明一下子激动起来。

“这有什么巧不巧的?她不是你的女儿吗?没见过你这样的父亲,自己人模人样的,把女儿养成啥样啊!”医生似乎对他恨之入骨,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的女儿?这——”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去手术室抽血检查!”医生不由分说,几乎是将他裹挟进了手术室。

躺在雪白的手术台上,当他殷红的鲜血汩汩流进隔壁床上女孩的血管时,顾思明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恍恍惚惚中,他看到小恬恬,身穿紫红棉袄,笑靥如花,向他飞奔而来。

八年前的冬天,顾思明和余欣的爱情结成了硕果——他们的女儿诞生了。她是一个又健康又漂亮的孩子,他们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恬恬。”

小恬恬沐浴着爱的阳光雨露,像一株嫩苗,拔节成长。苹果似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水灵灵,亮晶晶,像一泓清泉,又像闪烁的星星。她八个月便会喊爸爸、妈妈;一岁学会了走路;一岁半常常伴着音乐起舞。顾思明和余欣视之若珍宝,呵护备至。

天有不测风云。两岁那年,天使折断了翅膀,小恬恬成了弱智儿。一个寒冷的深夜,她发起了高烧。当时,顾思明出差在外,余欣患了重感冒。恬恬得的是急性脑膜炎,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脑组织遭到破坏,智力受损,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不过,听力正常。

余欣后悔莫及,自责不迭。“我怎么那么傻呢?恬恬烧得那么厉害,我竟然没有连夜带她去看急诊!我真该死!”她一边像祥林嫂那样絮絮叨叨,一边使劲地揪扯自己的头发。

顾思明一度也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那么聪明乖巧的小恬恬,怎么就变成了弱智儿呢?难道是自己前世做了孽,今世遭到了报应吗?经过两个多月的煎熬,他终于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顾思明的母亲是位佛教徒,几十年来,虔诚地吃斋念佛。他从小耳濡目染。三岁开始,跟着母亲去寺庙,母亲跪下来叩头,他也跟着一起拜。从母亲那里,他听到过不少因果轮回的故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早早地形成了“善恶相报”的观念。

每当余欣烦躁不安、自我折磨时,他便耐心地安抚:“凡事皆有天注定,你必须从自怨自艾中解放出来。如果恬恬确实没办法恢复正常,我们就申请再生一胎。我们本来只能生一个孩子,这样不就有两个了?这不是坏事变成好事了吗?不管他们是聪明还是呆傻,都是我们的心头肉,我们都会爱他们,用心去呵护他们。”

恬恬三岁那年,他们生下了一个男孩——琦琦。

夫妻俩欢天喜地,如获至宝。尤其是余欣,自从恬恬出事后,一直闷闷不乐。琦琦的到来,宛如温暖的春风,吹开了她脸上的笑容。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顾思明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余欣的母爱几乎全部转移到琦琦身上,对恬恬从开始的冷淡、不耐烦,逐步变为态度恶劣,非打即骂。

“笨蛋,连衣服都不会穿。我要给弟弟喂奶,叫爸爸给你穿。”

他停下手头的工作,给恬恬穿好衣服,擦掉她脸上的泪花,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滚一边去,这是给弟弟吃的蛋羹。”恬恬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退回到一个小角落,抱起她的布娃娃。

“啪!”一个巴掌扇过去,“你这个死丫头,看你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恬恬哇的一声哭了,一双无助的眼睛迷茫地望向爸爸。

“余欣,别这样对待恬恬!她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顾思明实在看不下去,多次温言细语地提醒她。

余欣听不进劝告,反而提出一个自以为合理的要求。

“思明,把恬恬送到乡下去吧!让你的父母带,我们出钱。”

顾思明坚决地摇了摇头,回答得干净利索:“我爸爸身体不好,妈妈忙不过来。再说,恬恬是我们的孩子,照顾她是我们的责任!怎么能把责任推给父母呢?你不用上班,只要一心一意把两个孩子照顾好。”

余欣口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在嘀咕:“恬恬要是个正常的孩子,我才舍不得送到乡下去呢!她现在这个样子,看得我心烦!她不离开,我终究会得神经病!”

一天,顾思明从公司回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恬恬嘤嘤的啼哭,还有余欣恶毒的咒骂:“你这个讨债鬼,早死早投生!”

“怎么啦?”

余欣脸色铁青,指着躺在地上的小雪,“你看,她把小雪掐死了!”

小雪是他们家养的小狗,刚刚三个月,宛如一个白雪球,非常可爱,琦琦喜欢得不得了。

“我刚刚带琦琦去医院打预防针,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在家里就——”余欣心痛得说不下去。

顾思明心里也不好受。他用一只臂膀轻轻抱起已经断气的小雪,一只手抚摸着恬恬的头,“恬恬,小雪是我们的朋友,你怎么能伤害它呢?”

余欣一阵冷笑:“你真是对牛弹琴!她是个傻子,连狗都不如。要是她死了倒省心!”

“啪”,一个巴掌落在了余欣脸上,当即刻下几个鲜红的手指印。顾思明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大吼一声:“余欣,你太过分了!”

余欣摸着自己火烧火辣的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像一头母老虎似地扑向他,拳打脚踢,边打边骂:“好!你有种,今天就打死我!不然,你等着瞧!”

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心一个劲儿往下沉。他对她的疯狂感到陌生,对自己的行为也难以置信。从谈恋爱到现在,五年了,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一次脾气,更不用说动手了。

他出身在农村,家境贫寒。她是城里姑娘,工厂老板的千金。她欣赏他的才华和善良,不顾父母的反对,义无反顾嫁给他。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掏出来奉献给她。她平时偶尔会发小姐脾气,他总是报以忍耐和宽容。他记得有一句名言:“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包括他的缺点。”

可是,一个母亲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他再也无法容忍。

顾思明抽了300毫升的血,头有点晕。医生给他吊了一瓶葡萄糖,加了少许的安神剂,让他好好睡了一觉。

他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女孩还在沉睡,大概是麻药还没过去吧?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使得阴森森的病房有了些许生气。

他临窗而望,外面一片银妆素裹。昨晚下大雪了?怪不得母亲总是说雪天预晴呢。八年没有见过这么大雪了。他记得恬恬出生的那天晚上,大雪纷飞,气温骤降到零下五度。他冒着大雪,将余欣送到医院。第二天早上八点,一个新生命带着响亮的哭声降至人间,给他和余欣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她天使般的面庞,曾经给他们带来多少欢乐啊!可是后来,她病了;再后来,她失踪了!

顾思明怔怔地站在那里,往事浮上心头。

四年前的一个秋夜,顾思明到省城出差。深夜十二点,余欣的电话把他吵醒。她不说话,只是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哭得他心里发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

“呜呜呜!恬恬丢了!呜呜呜!”她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

顾思明的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天塌了下来。他二话没说,抓上衣服,拎起包就往外跑。他跑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南都!”一路上他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

凌晨四点,他终于赶到家。家里灯火通明,余欣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满满一屋子人。余欣的眼睛又红又肿,满脸的憔悴和忧戚。

见到顾思明,她扑进他的怀抱,声泪俱下:“我真该死,我把恬恬弄丢了,你打我、骂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岳母端了一杯水走过来。“欣儿,别这样,先让思明喝口水吧。”

顾思明早就渴得喉咙直冒烟,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岳母转述了恬恬丢失的经过。

那天早早地吃过晚饭,余欣推着琦琦,带着恬恬去南山公园散步。一路上,恬恬兴高采烈,在前面蹦蹦跳跳。到了公园,有人卖糖葫芦,余欣给恬恬买了一串。看到不远处围着一圈人在看杂耍表演,余欣带着恬恬挤了过去。

大概不到五分钟吧,余欣发现恬恬不在身边。她在附近找来找去,不见恬恬的踪影。这时,天黑下来了,公园里的人渐渐散去。余欣慌了,央求大家帮她。几个热心人将公园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于是,她打电话给我。我全家及亲戚朋友一起出动,找遍了公园及附近的街道……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顾思明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低吼。

还是岳母回答:“欣儿说你出差辛苦,想让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说不定晚上找到了呢。”

“报案了没有?”

“报了。可派出所说要24小时之后才能立案。”岳父详细地描述了报案的情况。

“咚!”顾思明一拳砸下去,面前的玻璃茶几即时裂成几块,桌上的茶杯、水果,像跳舞一般弹起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之后,全部掉在地上,碎了一地。他的手顿时鲜血淋漓。

“你干什么?怪罪我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呀!”余欣歇斯底里地叫喊,转身向门口冲过去。她的父亲一把抓住她,厉声呵斥:“欣儿,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思明他心里难受,让他发泄出来吧!”

一屋子的人,折腾了一个晚上,都累了,困了,一个个歪倒在椅子上、沙发上。顾思明通宵没合眼,一遍遍在心里呼叫:“恬恬,你在哪里?”

天刚蒙蒙亮,顾思明将屋子里的人分成几组,分别到车站、码头、闹市寻找。可是,南都市方圆几十里,两百多万人口,要找一个人,好比是大海捞针。再说,已经过了一个晚上,假如恬恬被坏人拐走,说不定已经不在南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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