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一盏茶

翟贵梅黄岛区人，铁路职工，爱好写作。

 

小时候，最恋的时光就是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炕头说着话，父亲抓一把茶叶，放在茶壶里，然后倒上母亲早就煮沸的水，热气缭绕中，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喝茶。

 

父亲话很少，更多的时候喜欢听我跟俩哥哥说。我跟二哥年龄相近，经常会因为一个话题争论很久，互不相让。父亲不会打断我们，从来都是端着茶杯，饶有兴致地听我们辩论。

 

那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父亲跟别的小伙伴儿的父亲不一样。

 

他不嗜烟酒，对吃穿也不挑剔。别人的父亲在地里劳作了一天后，回到家，通常都会半躺在炕上等着老婆孩子伺候吃饭。而我的父亲，即使再累，回到家后，也会帮母亲干着家务，再准备一家老小的伙食。

 

然后，在茶香弥漫的时候，笑眯眯地听我们说话，满脸都是满足。

 

那个时候，家里生活困难，父母除了供我们兄妹仨念书，又得照顾常年生病的奶奶，没有更多的钱让父亲买贵一些的茶叶。

 

我们乡是远近有名的茶乡，周围好多村里的人家都有茶园。我们家没栽茶树，父亲说家里劳动力少，顾不过来，又不愿意我们兄妹仨辍学帮家里干农活。当时，很多邻居的孩子，都是小学没上完，就回家帮家里种地了。

 

他们爹娘眼光的啊，只能看到南墙根儿，不拐弯。每次听到谁家的孩子又不上学了，父亲总是很惋惜地叹气。

 

别人家的父母能喝得起十块钱一袋的茶叶，袋子上印有好看的图片，让人看得眼热。我的父亲每次喝得是两块钱一包的“大把抓”散茶，用一张土色的纸随便包着。父亲却照样喝得心满意足。

 

1987年，我大哥去省城济南读大学。寒假回来，从行李包内摸出两个墨绿色的小铁盒，铁盒上印着：日照绿茶。大哥说，在日照下了车，看到出站口旁边的商店里有摆卖的，就给父亲买了两盒。

 

我敲着铁盒，随口问了一句：很贵吧？没人接话，大家像根本不在意一样，各自忙自己的。

 

晚饭后，二哥出门找同学去了，我坐在炕上不肯出门，期待着大哥能聊聊他的大学生活。大哥一直坐在饭桌旁，跟父母啦家常，说些庄稼收成之类的话题。

 

父亲跟往常一样，起身拿出茶壶，准备下茶喝。大哥站起来挡住他说，爹，我来吧，下壶我给你买的新茶尝尝吧。

 

父亲停了一下，说，还是留着等来了客人再打开吧。

 

大哥没听他的，继续打开铁盒，从里面倒出一小撮茶叶放在手掌心，看了看，递向父亲说，确实有股香味儿。

 

好茶，价格在那儿摆着呢。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以后别买这么贵的了，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多，再说，我也尝不出个孬好来，喝贵的浪费。

 

不知为什么，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父亲的叹息，想起他端着茶碗嘱咐大哥，以后别再乱花钱给他买好茶……心里酸溜溜的，想哭。

 

大哥依然坚持每次放假回来都给父亲带不同的茶叶，从包装上看也越来越高级。

 

寒来暑往中，我跟二哥也相继完成了学业，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我们也开始跟大哥一样，经常给父亲买好茶。父亲总是欣然接受，再也没听见他说，他喝好茶浪费这样的话了。他喝茶的时间也不仅仅局限于饭后或者家里来客人了。客厅里的那个实木茶几上，常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和茶具。

 

前年，哥哥家俩孩子去外地读大学。寒假回来后他俩给父亲带的礼物居然都是包装精美的茶叶。记得那次泡好茶叶后，父亲俯下身子，对着茶壶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深吸了一口气。

 

“闻起来怎么样？”我们几个都凑上来问他。

 

“不一样的味道啊！”父亲笑得既得意又满足。

 

父亲曾跟我们兄妹几个说过，他这辈子喝过最好的茶，是在日照，在我们一个同村人家里喝的。这人姓赵，年轻时候在外地当兵，后来部队转业到日照政府里，干了个一官半职。

 

那时候，为贴补家用，父亲平日里不忙的时候，会把家里的稻草理顺理顺，垛在南屋偏厦里，然后挑日子推到集市上卖。

 

父亲说，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喝完娘做的疙瘩汤，就推着一车稻草去日照城里卖。城里门市部多，很多东西得用稻草捆扎。去城里既能卖的快，还能卖个好价钱。

 

“想起来，真是太巧了！”多年以后，老父亲每次端起茶杯还会说起此事。

 

他说，那天他刚把稻草卸下来，在路旁摆好，就有一辆小轿车从他身后开了过去。起初，他并没有在意，想着在城里也没有熟人或亲戚。谁曾想，眼看着开过去的小轿车，慢慢又退了回来，在他的稻草摊旁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面带微笑地朝父亲走过去，朝父亲伸出手，说，你是不是大岭村xxx？你们好像住在村西头……。

 

父亲赶紧迎上去，握住那双伸过来的手，有些迟疑地问，你是？看着有些眼熟，是不是村东头赵大爷家xxx，咱们小时候一起耍过，这一晃多少年没见了。

 

他乡遇故知。两人就那样握着手，站在路旁说了好久。后来，父亲被老乡盛情邀请到家里，老乡拿出了珍藏的碧螺春来招待父亲。父亲说，在喝第一口茶的时候，从心底弥漫起来一份带有温情的暖，迅速遍及了他的全身。

 

父亲本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农民身份而自卑。但是那天，父亲确实感受到了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

 

他说，那天在老乡家里喝过的那壶茶，让他终身难忘，那是他有生以来喝过的最美的一壶茶。

 

后来的日子里，父亲经常拿那位老乡当人生标杆，以此来教育我们。他要求我们永远不轻视位卑，也不仰视高权，哪怕是微如草芥，也自有尊严，一样值得被尊重。

 

“壶中乾坤大，杯中日月长。”一辈子不喜烟酒，独爱喝茶的父亲，始终遵循着他自己那套处事原则，不卑不亢有骨气地待人接物。受过穷，吃过苦，生活的沉重并没在他身上烙下很深的印迹，他活得坦荡，过得舒心。尤其是人到晚年，更是活得通透。每天的日常就是养花弄草，看看电视，听听茂腔，然后泡上一壶茶，在徐徐的茶音里眯起眼睛，细数往日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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