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与蜘蛛对话 (小说)
电话铃一响,像砸进屋子里一把铁锤,叮叮当当,晨光就碎了一片,彻底把韩良从床上砸起来,他胆战心惊,以至将嗓音放大无数倍,火呲呲冲着电话吼:“妈的,谁?”电话那头没有声音,随即传来被罩住的哭声,闷闷的,粗老的,“金刚死了……”电话陡然被挂断,蔓延了一屋子嘀嘀嘀的声音……
一束强烈的晨光正从韩良的眼睛穿透整颗脑袋,刺得眼前的一切晨雾一样朦胧,他大张着嘴哑声,望着床头的木桌上高挑的金刚,被秋日下午的阳光余红泼洒得像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白嫩里透着红,自己却像一个实诚的黑地雷爆炸在他身边,韩良曾对着这张照片说过,“这也太不搭调了,我们俩在一起实在便宜了你。”金刚听了笑了笑,仔仔细细地把照片镶在镜框里。
其实,韩良是知道的,金刚是个细腻的人,不仅仅是皮肤的细腻,还有内心。被照片定格的那个动作,让韩良感动了很久,当时金刚将一只手撑在铝厂大门的石灰柱子上,一只手低垂在韩良的腰间,让低矮的韩良翘起大半个身子,将一根胳膊雄赳赳气昂昂地搭在自己的肩上,满足了韩良做一个纯爷们儿的向往,也完成了世界上的丑与美的完美结合。
这张照片是韩良和金刚这辈子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为了庆贺两个人毕业后一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在银城这般经济与空气都干枯的地方,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能进了这样的大企业,在百姓的眼里等同于进了天堂,一辈子阳光普照。这个闪亮的开始,韩良一辈子都忘不掉,也丢不掉,最为突出的是两张咧到了后脑勺的快乐的嘴,几乎覆盖了整张照片,也吞噬了一个人一生快乐的极限,这样,眼睛便被拥挤成一条缝,金刚笑盈盈地流着忧伤的眼泪,几欲要从玻璃框里跳出来。
韩良浑身一个哆嗦,他惊恐地猛然丢掉电话,电话悠荡着身子吊在床边,话筒里正在说着话:“我,我,今天,去……”这个沉闷而粗重的声音再次将韩良拉回到现实中,当他陷入恍惚的时候,他唯一的辨析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光头捋上一个遍,从额头到后脑勺,满脑袋窜出的热汗可以证明他还活着。一切被证实是现实的存在后,他将自己堆在床上,像一块刚刚出炉的烤面包吁吁地喘了几口粗气,对着话筒说:“方伯母,好,十点半来,我等着。”
电话挂断了,像若干年前一样被他再次甩到床边垂吊着,再次蔓延了一屋子嘀嘀嘀的声音,这声音几乎把他逼疯了,他坐在床头对着这嘀嗒声发呆,猛然想起什么,迅速将桌子上的照片塞进抽屉里。他紧皱眉头,将整张大手遮在脸上,几乎要把整张脸揉搓成一个畸形。他实在费解,今天的铃声和若干年前的那阵铃声如出一辙,至于若干年前是五年前还是十年前,韩良已经模糊了,就像他已经模糊了他是一个人。
金刚死了和铃声的这种清晰,却在日渐模糊中变本加厉的真实。他在床上又坐了一小会儿,阳光像当年那个早上一样强烈地伸进了他的皮肤,透过汗水,焦灼孤独地燃烧起来。他像一个乞儿,突兀着两只水球般的眼睛四处张望,楼外的街道上已经有车和行人的嘈杂声,但那些对于他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唯一可以证实他活在现实里的就是那份他干了若干年的搬运工的工作,他要赶到工地去,亲口告诉他们今天不去上班了,家里要来客人。
因为要来客人,韩良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紧张,他的行为颠三倒四,他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门外钻,一个黑团在他眼前嗖地刮出一条细丝,坠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才醒悟到,一大早,他还没有和他说句话呢。
随后他又回到床边,不屑一顾地眯起了眼睛,这间他住了若干年的屋子,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干瘪成一条毫无生命的线,他对着这线又嘟囔了一句:“早!方伯母要来,瞧瞧我这里。”对方将丝线在身体上轻微地抖了抖,表示沉寂了一夜后的轻松,又或是对韩良早安的回答。
原来是一只板栗大小的蜘蛛在他的目光所及处拉起了一根细丝,将自己吊在半空,蜘蛛头朝下和他对视,他仰着脑袋望着蜘蛛,这是只什么蜘蛛至今都没有搞清楚,他只知道若干年间,只有这只蜘蛛郑重其事地与他做伴。
他讲话了:“蜘蛛,你是嘲笑我胆小怯懦吗?呵,那就是给我报喜来了?”蜘蛛对韩良从来是尊重地保持沉默,它以一个惊险下落的动作回答了他,它从没做过这么大的动作,这让韩良心里恐慌,“我能有什么喜?方伯母来就是喜吧!”
蛛丝载着它的身体忽地下滑,又在陡然间停顿,刚好和韩良的视线平齐,韩良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蜘蛛拱手:“老伙计,我明白了,你是告诉我,金刚和铃声已经是遥远的事了,我得活在眼前。”蜘蛛吊在半空以一种平和的态度,一动不动地和韩良对视着。
这些年,韩良就是和蜘蛛共处一室的,他把一个人应有的思想和心思移到了蜘蛛的身上,他们彼此尊敬,在各自的小区域里生活,又不可分割地彼此为伴。韩良对蜘蛛在屋子里各处织就的蛛网从不破坏,书桌的角落,花茎和花盆间,墙角,屋梁上,床头上,有时因为和墙角的距离太长,织成一张网实在费力,韩良就会找来一根小木棍帮着搭成一个连接,蜘蛛便可以顺利地织成一只大网。他甚至以疯子的想法这样要求过,要是蜘蛛能将他的床织成一张四角吊起的大网该多好,他就可以安心地睡在这老伙计的身边,他的世界里只有蜘蛛,只有单调的蜘蛛织网的声音,这样醒来后,他的心会是平静的舒坦的,他每天会幸福并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现实里。
可是,蜘蛛却是过分地善良,它总是宽容地绕过韩良活动的区域,不涉足一步,只在人生活的不起眼的边角默默地构建自己的生活,这种行为,让韩良有些忧伤和自卑,他似乎感到蜘蛛也在有意地避开他这个犯人。后来,韩良发现,是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自认为蜘蛛是一个真心与他为伴的人,这些遍及屋子的蛛网,让他时常感到一种安全和温暖。而蜘蛛似乎也错误地把韩良当成了自己的同类,它得以自由地在这一方空间里织网补网,展现给他。
这时,蜘蛛收起它的蛛丝向着房梁上的蜘蛛网爬去了,韩良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一边着衣,一边自言自语,“老伙计,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做。”他用手掌把蜘蛛的屁股向上托了托,蜘蛛以轻松的速度爬上了房梁,看着老伙计顺利地回到自己的网上,他才放心了。
对于韩良,每三个月都有这样一个今天,每三个月的这一天,他觉得自己才活得像一个人,才是一个人。他慌乱地在洗刷间的镜子前立了一分钟,一只手拿着木梳子不断地梳着他的光头,梳齿奋力地插进头皮向前犁动,带着认真与紧张,刮出一道道的红痕,像监狱里那排密匝而森严的铁栅栏。
自打监狱里出来,他就再没长过头发,他不断地为自己剃成一个又一个光头,仿佛是一种生活惯性,又似乎是无法摘掉犯人的头衔而做出的一种逃避。他又把胡子剃得一干二净,从腮帮到下巴,一寸一寸地行走,不留一根胡茬,刮干净了,他仍要重复几次,在剃须刀嗡嗡嗡的叫声里,他享受着一种摈弃乌黑胡子的快感,享受着剃须刀深入肉里的疼痛,仿佛刮掉的不是他的胡子,而是他生命里背负的犯罪污点。
下巴几乎刮出血来,似乎只有把本是光滑的下巴和腮帮刮出坑洼的血檩子才是一种真理,才能满足人的欲望。这让他有些害怕,让他想到死掉的金刚,当时,韩良赶到的时候,金刚已经被放到了一口水泥板的薄棺材里,顶着一颗和他今天一样的光头和下巴,他只记得自己看到这些过分用力而伤害了的肉体,他的心脏都抽筋了。他瞪着一双眼睛看眼前忙碌的人们,扎纸的,扯白布的,随份子的,哭喊的,他变成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孱弱者,用眼神啄向每个人,问着:“是谁下了这么重的手?是谁杀了金刚?”
楼外的街道上更加喧哗了,车子为了在街道上争夺属于自己的车道,疯了一样按着喇叭,这样紧促而拥挤的街道,还会断续地传来收破烂的叫卖声,这几乎颠覆了城市的美貌。韩良被尖利的喇叭声催回了卧室里,他定了定神,从褪了皮的淡黄色的衣橱里取出一件蓝条子西服,配了白衬衣,皮鞋,这些物件只有每三个月的这一天才被使用,其他的日子就是一堆废物。
他以风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好,在蜘蛛的面前前前后后旋转着,一个立体的人展现在蜘蛛的面前,蜘蛛正趴在房梁上自始至终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韩良眼见蜘蛛将一双眼睛迅速胀大,膨胀了整个屋子,变成一对放大镜,而韩良郑重其事地在放大镜下站立着,把两只手对扣在小腹部。参加金刚的葬礼时,零星的几个人也正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摆了零星的几个花圈的坟前。
那天还下着雨,少得可怜的送葬队伍里,除了金刚的老母亲,就是几个不得不露面的远房亲戚,都陆陆续续被雨水浇走了。最后送金刚的,只留下了老母亲和韩良两个人,瘦小的坟头足有一个小土堆的样子,圆滚滚的脑袋上扎着一串只剩骨架的花圈,花都被不耐烦的亲戚的孩子们掠走了,当做美丽的玩物偷偷插在布书包上或者袖口里。金刚再没有什么可拥有的了,几个泥巴巴的青涩苹果,一滩湿漉漉的纸灰,就像他工作在化验室里是一身白衣,到了餐厅里还是一身白衣,只要在工厂的院子里都是一身白衣,他跟韩良说过:“这不是挺好的,简简单单的。”韩良穿着一身亮飒飒的蓝条子西服讥笑他,“小心将来找不到女朋友,以为你是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金刚咯咯地笑开了,无所谓地继续钻进化验室,将脑袋附在滴管上。
天空的雨越下越大,乌云飞卷而来,覆盖在坟头上,坟前的两个人站得很远,又在雨水中谁也没有对谁说过一句话,就让雨水在死人和活人间噼里啪啦地翻吵着。韩良怯懦地想立刻把自己在坟前抽离,他无法相信金刚会选择死,至今都无法相信。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金刚的母亲,他不知道一个犯过罪的儿子对母亲伤害多大?他是否有资格站在老母亲的身边?一连串的怀疑在韩良的内心里翻江倒海,他不知不觉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离坟墓。
一个闪电劈下来,两个人一惊,对视了一下,陡然间挤到了一起,雷声一响,老母亲涩抖地嚎啕大哭起来,瘦小的身体在韩良的怀里趔趄地堆在泥水里,韩良紧紧抱着老母亲,感到她越缩越小,韩良就越抱越紧,他恐惧至极,他觉得他抱着的老母亲会像金刚一样消失,他像个牲口啊啊地向着天空扬下的大雨大叫起来,他用蓝格子西服紧紧把老母亲包裹住。
就是这身蓝条子西服,是韩良为了金刚的死而特意做的,当时的韩良糊涂而绝望,他麻木地辨不清对一个死去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他叫裁缝店赶手做了两身一样的西服,让金刚穿进了坟墓,满足了金刚在狱里念叨得熟透的那个愿望。那是服刑第十六年的时候,犯人们在翻砂厂里劳教,单薄的金刚被宽大的囚服包裹着,像一个严重饥饿的难民,只剩了一副眼镜架,你很难想象端着重过他自身体重的热砂的金刚,若干年前是一个化学研究生,在银城享有盛誉的铝业集团里做一份铝产品化学研究的高端技术工作,每天穿一件雪白的白大褂,纤细的手指在透明的实验器皿间自由地穿梭。
当时在狱里的金刚更加沉默,他几乎不说话,被称为“伪君子”,被认作那斯文分明是装出来的,和一些粗鲁霸道的犯人故意划清界限,为了把界限模糊,金刚连带着韩良一段时间就被狱里的老大揍上一遍,皮肤烂了,结了干痂,就变得更加粗略丑陋。
一次,韩良性子硬起来,彻底还击老大的肆虐,枪林弹雨一样的打杀中,金刚突然扑到韩良的身上,一只铁蹄踏在金刚的脑袋上,被护在下面的韩良,脑袋感到锥心的刺痛,事后的金刚颅内淤血,严重脑震荡,只留了一只耳朵的听力。他揪着卡在脖子上的板硬的囚服戏谑说,“韩良,这身穿了十六年的囚服就像通身的纹身,锈到人的皮肤和骨髓里去了。”每次说起来,他都像初次和韩良谈这个腐朽的话题一样激愤。韩良从没回答并发表意见,但是,透过韩良的麻木,才发现自己和金刚白皙的皮肤从囚服里伸出来,倒像是黑人生在了白人堆里,说不清是黑还是白。他无数次偷偷给韩良讲,“等出了狱,一定做一身蓝条子西服,穿在身上像个人样,把这层皮彻底揭掉!”说完,他的脸上充满了对铁栅栏外的那身蓝条子西服的渴望。从此,金刚的嘴里就只剩了这两句话。
金刚的死让韩良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无法抗拒的恐惧与绝望,葬礼之后,韩良感到自己无处可去,出狱后唯一可以交流的就是金刚,他几乎恨透了他,恨他的脆弱与无能,二十年的狱中生活都熬过来了,还会轻易选择死。不过,他还是聪明的,在世界彻底要抛弃他的前一秒钟,他首先扼杀了世界的阴谋,他用自杀的方式决绝地抛弃这个世界,终于把握了人生的主动权。韩良又恨又痛,躲进自己的屋子竭力寻找活下去的丝毫可能性,在他呆滞的眼神里,就是这只蜘蛛在角落里不闻不问地爬来爬去,织它那张因为捕捉一只强悍的苍蝇而损坏了的破蛛网,那一刻,他像一个痴呆,把二十年狱中的所有经历和金刚的故事对着蜘蛛喷涌而出,整个人被彻底清空了,蜘蛛已经把它的破网织得天衣无缝了,面对这只蜘蛛,韩良突然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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